越一

如意,如意,随我心意

贺犀愣了愣,眼睛几乎震颤起来。堂下就他们两人,这股花香还是扑面而来。

 

“苏大人,苏无名?”

 

苏无名微微一颤,立刻转醒。见贺犀神色怪异,以为他要怪自己偷懒,赶快揉揉眼睛:“贺参军,今日可有什么公文审批?”

 

贺犀留心看他,发现他虽无病气恹恹,但也并不精神。只是不知为何,苏无名只是坐在那儿,却自有一种威仪,从他绯色的官袍、削瘦的脸颊,以及柔和且清亮的目光中,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。

 

他本来唇有笑弧,见贺犀只是一味看他,不由得清清嗓子,收了笑意正色道:“贺参军,怎么,看本官看得呆了?”

 

实话实说,倒不是苏无名自矜魅力过人。实在是经历卢凌风这一遭,他对着这种看他的目光,确实敏感了不少。

 

苏无名的腔调总是不疾不徐,可出口就能让人清醒。

 

贺犀回神,迎上苏无名疑惑的眼神,愈发低首:“卑职只是闻到一股花香,额,应该是您配的香袋吧?”

 

……

话一出口,贺犀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。

 

苏无名揉着太阳穴,“……那是我的信香,山茶花。”

 

乾元纵使闻到再好的同性信香,本能都会排斥。

而这股花香又不是乾元所有,且中庸是无味的。

 

贺犀没说话,再走近两步看他。

 

苏无名话一说出来,也暗自叹息。再看贺犀一脸肃穆,不由得轻声求恳:“贺参军熟读律法,自然知道坤泽入朝为官的难处。你觉得不妥也实属正常,只是若你将此事张扬出去,大肆追查,再生事端,如此,也不好啊!”

 

贺犀摇摇头,很诚恳地说道:“我想说,您信香溢出,可是信期到了?这两日我会处理好公事,您安心休息就是。”

 

苏无名:……?

 

贺犀看出他满脸疑问,肃然解释道:“选官用人,首要是德才兼备。您二者俱全,上任以来人人都看在眼里,这就够了,与您是乾元坤泽中庸又有何干系?虽然律法在此,但也应酌情看待。与其计较律法,卑职更愿意您能一展抱负。只是,您还是应该小心些,勿教人发现,不然拿做话柄,对您不利。”

 

苏无名轻声赞叹:“贺参军高义,苏某敬服。”

 

贺犀拱手:“卑职惶恐。”

 

贺犀宽心的话,让苏无名心内油然生出一丝慰藉,眸中有破冰的温和笑意:“还是谢谢你。”

 

贺犀但笑不语。

 

苏无名走下台阶,指着他玩笑道:“年轻小伙子就该多笑笑,老是板着个脸。你这么清俊,不愁来日成家觅良妻。”

 

贺犀垂眸:“什么……成家、良妻,您休要取笑我!贺犀志在仕途,只想尽职尽责,别的无暇考虑。”

 

苏无名颔首:“你的志向,我明白。你已有很好的本事,为人又聪明知进退,所念所想定会成事。”

 

贺犀眼神一亮。

他和苏无名身高有差,苏无名和他对立总要微仰着头。这会还笑盈盈地看着他,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纯然的感激与欣慰。

 

从前断案缉凶,百姓谢恩,眼神流露出的那种感激欣慰,他是见惯了的。两相对比,苏无名眼神里又不全然是这两种感情,大有温和与一种纯真在。

 

不知怎地,贺犀突然就联想到苏无名方才所说的成家之事。

 

……

他退身一步,被苏无名瞧得有些不好意思,只垂首不言语。

 

苏无名恍然:“方才我精神不济,才让信香溢出,这会该没味道了。”他一边说,还动动鼻子细嗅。

 

贺犀本微见沮丧之色,看他这样,旋即含笑道:“大人不必介怀。”

 

苏无名便顺势一提,想今日和义妹同去拜祭王刺史,贺犀自然答应。苏无名在公廨呆到日落时分,就派人去叫喜君过来,由贺犀领路,带着他俩去了他所述的宗祠。

 


他们出了城,骑马行了许久。沿着护城河,眼见街景从繁华至寥落,最后停在河岸的一处破败村落。

 

所谓宗祠,其实就是一间小土屋,甚为冷清。

 

进入后,入眼香案上只有孤零零一个牌位,上书宛州府刺史王立之灵位。

 

贺犀拜祭后,略走开一步,看了他俩一眼。

 

苏无名和喜君一前一后拈香拜祭,随后喜君把带来的香烛果盘摆放整齐。

 

贺犀轻笑一声:“裴小姐不必如此。反正,也快没人记得他了。”

 

喜君紧皱眉头:“我爹说,他是好官,值得被百姓称颂纪念。”

 

贺犀只是摇头。

 


苏无名可以清楚地感觉到,贺犀的视线,长久地凝视着王刺史的灵位后,随后落在自己身上。静默之中,有着难以言说的感慨,以及某种透不过气的沉重。

 

苏无名很想知道,贺犀心中,对这位亦兄亦友的王刺史所行之事,究竟如何看待。


其实,贺犀为继承遗志不惜蛰伏日久,其实和他苏无名也并无分别。

 


贺犀真的不打算成全喜君的敬意,他把那些水果香烛都一并拿走。

 

喜君不满,刚要张口,却被苏无名拉住了。

 


三人出了宗庙,踏过杂草和荆棘,走到一条小溪旁。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跑过来,看样子和贺犀相熟。

 

走的近了,看这孩子瘦骨伶仃,与乞丐流民无异。小孩接过贺犀手中的水果,被贺犀摸摸头后就跑了,自始至终不看苏无名这两个外人。

 

苏无名注意到,不远处借着人高的芦苇荡,还有几个孩子,同样地衣不蔽体,只是睁着眼注视着他们。

 

“裴小姐的心意,没法传递给死人了,就恩惠活人吧。”

 

喜君默然,“州府里气象繁华升平,这里竟又是另一方天地。”

 

贺犀揣好香烛,淡淡地:“世道向来如此,总有一些不能被荫庇的老弱妇孺、乞丐流民。”

 

喜君未必能理解这种残酷,可苏无名一清二楚:“贺参军做的没错,能让现世的人好好活着,才是最大的功德。”

 

贺犀叹息一声:“刺史若还活着,真要引苏别驾为知己了。”

 

苏无名对着贺犀,轻声说道:“这里与其说是宗祠,倒不如说,是让刺史能得到最后一处遮风避雨的地方。香案沉积尘土,作出无人来过的样子,牌位却崭亮如新,干净得很。贺参军说此处可以凭吊,我不认为。”

 

苏无名再次语重心长地剖析:“王刺史之德,有恩师之女证明。可他在宛州为官十年,一朝暴毙,州府上下都不作出悼念的样子。崔司马对他一笔带过,只说他是暴病死了,功过是非更是只字不提。以王府之力已经能掌住宛州悠悠众口,王刺史的功绩如此轻易地被抹杀,宛州百姓难道皆是无心之人?”

 

谈及此处,贺犀别过脸,脸上更显阴沉。

 

裴喜君以为他还心有芥蒂,上前两步为义兄分说不平:“贺参军,我义兄为人绝非你鄙夷的酒肉之徒。王刺史是我爹门生,苏别驾又是我义兄。试问如若别驾大人不具德行,我爹怎能放心我随行呢?贺参军若有心,大可去南州地界看看,受苏别驾恩惠的穷苦百姓大有人在,义兄任司马时,为百姓一片丹心,如今来到宛州亦是如此。如果刺史病亡一事有隐情,你再如何惋惜,以你个人之力,如何肃清?你就真想让刺史走得不明不白?”

 

贺犀听得喜君指责他不信任苏无名,略有局促,忙解释道:“我和苏别驾深谈过,已经在苏别驾面前痛陈心志了。只是……王兄其实,生前并不与我明面交好,州府内官员都四分五裂,我属异类,和谁都不来往。王兄也看准这一点,从不让我涉险以埋暗枝。”

 

他蹙眉:“实话说,他的确有因病而亡的征兆。但王兄病逝的太突然,而且他病逝以后,上上下下连带消失了不少人,没有人敢去问,那些消失的人去了哪儿。”

 

裴喜君不由问道:“消失的人是官员吗?”

贺犀看他一眼:“有官员,也有寻常百姓。”

 

裴喜君失色:“他们是……死了?”

 

贺犀闭眼:“我私下查了,这些人里,大多都是因宛州沦为王府下属,而愤愤不平的有识之士。有的和刺史有联系,有的只是自发抱怨。但借着刺史亡故,全都难逃清洗。”

 

喜君吓得赶紧捂住了嘴,打了个寒噤:“为官如此,朝廷为何不管?”

 

贺犀皱了皱眉:“一则宛州在淮南道,离长安可达万里远,既不属于军政要地、也不是塞要关口,朝廷只要这里温顺服训、四时上贡即可,至于统辖这里的是谁,并不重要。二来,广陵王府的鹰犬不是摆设,闻风伺机而动。宛州,某种意义上,和孤城无异。”

 

苏无名在旁听着并不惊诧:“贺犀说的没错,广陵王几十年寂然无声地守着这块地方。他慢慢地渗透进自己的势力,一如封地扬州,并不稀奇。”

 

喜君叹了一声:“那王府理事,可出些为官不仁、殃及百姓的祸事?”

 

贺犀摇头:“州府上下都由王府任命,王爷怎么肯放任下属有牵一发动全身的事?虽然不至于治理得路不拾遗,但对百姓来说,头顶官员是谁也不重要,只要能过好日子,他们哪会在意忠君之事。何方神佛都是拜,拜万里长安和拜眼前的王府,是一个道理。”

 

喜君不意他说的这么直白,有些无法转圜,只能望向苏无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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