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无名官拜从四品,自然难以轻易告假,好在有老费,只消一个昼夜就恢复了大半元气。于是他不顾喜君樱桃想让他多休息一阵的合理诉求,第二天就跑去公廨理事了。
早饭时候,苏无名注意到卢凌风不在。喜君樱桃薛环在场,他猜测只老费知情。为免让三人看出端倪,就做无事状问了一嘴卢凌风呢?
薛环放下筷子,笑嘻嘻道:“师父赖床了,我去叫他。”
老费一口粥差点呛住,赶快拉住薛环:“昨天你没见我给你师父扎针来着,让他好好休息。”
喜君不免带上忧色:“卢凌风怎么了?”
老费偷偷觑一眼苏无名。见他没有解释的意思,只能自己出马:“水土不服,有风寒之兆。他昨天说头疼得厉害,我就给他扎了两针。”
喜君放下碗,“头疼得厉害?那应该就是着凉了,我待会另做一份给他端上去。”
老费注意到苏无名眉头微皱,有一闪而过的忧心。
他本想多说两句,替卢凌风卖卖惨,说不定苏无名会心软。可是他又想起来卢凌风说言多必失,话到嘴边只能咽下去。
苏无名临出门时,他再问老费:“卢凌风是病了?”
老费答:“被你拒绝,心有不甘,可能钻了一夜牛角尖,这会补觉呢吧。”
……
苏无名停顿一下,又问:“昨天他受坤泽气息影响,你施针后他身体可有异常?”
老费撇撇嘴:“你这么关心回来自己看看他……哦不,他确实有点、有点难受,我让他今天休息休息。”
苏无名正系腰带,闻言,微眯了双眼,目光骤然变得锐利,横目向他,不带丝毫感情地在老费脸上悠悠荡了一转。
老费经不住他审视的眼神,只感觉自己的脸皮都要被生生刮下来,面色登时涨的通红,惊得冷汗涔涔而下:“苏无名,这么看、看我干什么?你,你不信?你不信自己去看他呗……”
苏无名收回目光,似是而非地点点头,走了。
老费站在门口看他走远了,才嘟囔着回来:“吓死我了。”
这苏无名,看样子平日里,待人接物那种慢条斯理温柔谦和,大半都是心有城府,一切尽在他掌握中,所以表现得温吞。
若真碰上他犯疑心病,就那道眼神降下来,谁都招架不住。
他递给卢凌风一碗汤药,坐床边复述了一遍,还不忘补充道:“吓死我了,他问话的时候,我不敢抬头,也不敢十分说谎,就顺着他说,好歹他再没多问。”
老费的话半真半假,倒也并不十分扯谎,卢凌风的确是病了。苏无名的信期来得汹涌去也迅疾,昼夜间便可恢复。反而是卢凌风,先受他信香影响,后来乍然勾起十年前的事情,羞恼悔恨百感交集,气急攻心,昨夜就发起了高烧。
老费扎针完毕后,他执意要守苏无名,却也不进屋,只在他门口静坐,顺便试图搜寻可有对十年前露水情缘的印象。好不容易捱到半夜,苏无名屋内灯熄,知道他睡下了才走。
夜间白露霜重,卢凌风守了半夜,回屋时支撑不住,一头栽倒在院子里。幸亏老费没睡,半拖半拽地把他送到屋里,当即卢凌风就发起高烧。
他脉象虚浮,气若游丝,老费自然不能离他,一直煎药擦拭。恍恍惚惚地,卢凌风感觉他又回到当日地洞里苏无名在照顾他一样。只是老费的照顾哪有苏无名心细,卢凌风也只能自欺欺人罢了。
一夜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。梦里既有卢家众人,也有公主,还有苏无名。直到鸡鸣,他的高烧才退,发了一夜虚汗,脸色几乎看不成。
不过倒是让他下定决心,郑重其事跟老费提出,要求他帮忙找到十年前那段记忆。
于卢凌风而言,十年前的事情就是他的心结,究竟失忆缘何而起,是人为抑或意外,他都必须查个水落石出。老费知道轻重,只能应承下来。
“那,你跟我详细说说你能记起来什么?”
卢凌风靠在床头,凝神细思,老费一一听过后,联想和苏无名一样,丢失了部分记忆,几乎可以确定他也是被过量的梦生草所害。
卢凌风咳嗽一声,喘了口气:“可有解法?”
老费挠挠头,斟酌道:“梦生草最大的用处就是能够忘忧,麻痹人的神思。虽然它被传得神乎其神,但也非孤品,服用起来也不能脱离寻常药物的君臣佐使之道。万事万物都非死结,关键要能找到这个活扣。但关于梦生草,它太稀有了,医家难以深入研究药性。我觉得,你想找回记忆,大体上两条路,受强刺激,或者催眠。”
老费一拍大腿:“人在大惊大喜大悲的情况下,心神不受防。在此条件下,只需提示一二,就能回忆起在脑内尘封已久的东西。既然你已经有所查觉,常回想此事,就会在心里落个影儿。届时良机一到,说不定就能打破十年前闭锁的心智,找到答案。”
卢凌风感觉老费的思路有点靠不住,问他:“那催眠呢?”
老费看了他半天,摇摇手:“你心志坚定,如名刀宝剑,活得凌厉锋锐,兼你有肃杀之气护心。催眠是柔弱胜刚强的路子,对你不管用,冒险催眠还会损伤心智。而且,就你和苏无名的事来说,也不是一朝就能决定的,来日方长,急功近利的话,对你和他都没好处。”
老费顿了顿又说:“那,你会和苏无名讨论这事吗?”
卢凌风一思忖,缓缓摇头:“起码,现在不是时候。”
老费终于劝得他不那么执着,长出一口气:“好好好,不急不急,我们徐徐图之啊。”
卢凌风本就是桀骜少年郎,自信万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,也有勇气和能力去破迷雾寻真章。
只是在此上落个情字……
老费不打扰他休息了。距离苏无名回来还有一整个白日,卢凌风可以好好想一想,该取何等心境,面对得而复失的苏无名呢?
卢凌风纠结如此,苏无名当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。
他只觉得三十多年来,首次生出落荒而逃的狼狈感觉。自从和贺犀把话谈开,苏无名更允他放开手脚,宛州大小事在贺犀权责内统统消弭,公廨哪还有什么事等着他处理。
回去是不想回去了,只能坐着想心事。
卢凌风真是个无解的话题,他没有办法把握好一个度,一个能够坦然面对卢凌风的度。
苏无名持笔半晌,淋漓墨水滴在纸上也浑然不觉。
他思索再三,还是将卢凌风对他春心萌动的罪过归咎于自己,怪自己没有划清界限,任由他一再越界,也怪自己在南州时,放任自己贪恋温暖。
苏无名想都不敢想,届时卢凌风承接危困之局,才发现他以为的日久生情都是图谋已久,苏无名一路的照顾指点都是处心积虑。
他更害怕卢凌风发现,自己就是为了这盘珍珑棋局所生的。
不仅如此,他还会发现,自己一直渴慕的这个人,其实什么都知道,一直笑看他在困局里自作多情,就像耍把戏的小猴,半点不由自己。
到时候别说是亦师亦友的恩情,卢凌风不和他反目成仇都是好的了。
他必须要在覆水难收的局面形成前,快刀斩乱麻。
苏无名长吸一口气,依旧难掩颓唐。
若只是为拒有情人,最狠大可躲得十万八千里去,落得个死生不复相见。可这卢凌风,他真是见不得离不得。
他捂住脸,头一回埋怨起举头三尺的恩师狄阁老。
长安贬官、南州惊险,哪怕身处宛州这个风暴眼,他都是其犹未悔的心态。
只因为苏无名自己心知宿命如何。
——这样想,他和卢凌风还真是命中注定。
苏无名苦笑一声,索性撂开笔,一手支额假寐起来。
往日苏无名无论身在何处,总是警醒。但此刻贺犀站在他面前他都浑然不觉。
贺犀静立,自堂下看着苏无名。
初识苏无名,贺犀还只是一味感慨苏无名的聪明才智,这对他的计划大有裨益。但是跟在苏无名身边时日越长,这心境越是复杂纠缠。眼见崔司马这些平日里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的大小官吏,都对苏无名这般佩服。官场清浊难明,他亦是如鱼得水,混得通透。
贺犀自觉身为他的参军,得意之余,又觉得大是心疼不忍。想着如果苏无名不劳这么多心思,会否更轻松愉快一些?
他又默然。是他拉苏无名入局的,才让他劳心劳力至此。那么无论如何,自己都应该护着他,不让他身陷险境。如此,也算报答一二了。
他还在想,一股极好闻的山茶花香打乱了他思路。